徐剑(右),著名军旅作家,曾任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云南昆明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出版有《大国长剑》《东方哈达》《原子弹日记》《大国重器》等著作,曾三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两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等荣誉。(受访者供图)
01:21作者:李玉梅
年夏天,当结束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独龙江乡的采访后,徐剑决定带领采风小组一行四人,从令万千越野爱好者热血沸腾的“丙察察”线路进一次西藏,以丙中洛为起点,途径察瓦龙,目的地察隅。他说,只有走通了这条线,他这三十多年的西藏行才算圆满。此前,徐剑已经去过西藏整整20次。但事与愿违,一场大雨造成的滑坡阻断了行程,只得悻悻而返。
两个月之后,第21次进藏的机会很快就摆在了徐剑面前。中国作家协会组织“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选派多位优秀作家奔赴全国多个省区市的扶贫点实地采访、创作。徐剑接到的任务是去西藏。囿于疫情以及其他的种种原因,徐剑的进藏行程一再推迟,直到年5月下旬才得以成行。女儿帮他在网上订的机票,启程之日就定在他62岁生日的第二天。
第一站藏东昌都,孰料启程就不顺。徐剑从北京飞抵成都,再从双流机场飞昌都邦达机场。邦达机场海拔米,被称为“世界上离市区最远”“世界上气候最恶劣”民用机场。徐剑坐在候机室里,等来的是邦达机场突降大雪,自己将要乘坐的航班延误的消息。等待从早晨6点开始,一直到正午12点,延误,再延误,最终飞往昌都的航班全部取消。天气预报说大雪或将持续两天。无休止的等待让徐剑如坐针毡,最终他决定不再等待,绕道飞往玉树,乘坐汽车,前往昌都市贡觉县,走一段唐蕃古道,从那里开始他的第21次西藏之行。
徐剑在启程去西藏采访的时候,我正在武汉采写湖北电网抗疫保电的长篇报告文学。徐剑是我报告文学写作路上的领路人,我有幸作为助手与他一起合作完成了《云门向南》《怒放》等几部长篇报告文学。我熟悉他的采访习惯,了解他的工作模式,以及他的“三不写”原则:没有用脚走到的地方不写,没有亲耳听过的故事不写,没有亲眼看到的地方不写。
出发前,徐剑曾经与我谈及他去西藏的采访计划。彼时他有两套方案,一个是深扎西藏的某个县将其彻底写透彻,以点带面、以面带全;另一个则是遍走西藏的拉萨、昌都、日喀则、林芝、山南、那曲和阿里等地,他大致匡算了一下,采访涉及的县有19个,那是年西藏最后摘掉贫困帽的一批。考虑到徐剑的年龄和血压状况,我极力劝说他选择计划一,而他真正属意的恰恰是计划二。临行前,医院,拿了三个月的降压药。保健医生听说徐剑要进藏,又多给他开了一些其他的药物。小小的行李箱里,光常备药品就挤占了四分之一的空间。
虽然进藏的路开头不顺,但是随着抵达藏区展开采访,徐剑很快进入了状态。每天工作完毕之后,他都会把当天的采访梗概发一条朋友圈——
“5月28日。贡觉县木协乡、雄松乡的堡楼,属三岩地区六个乡地标之一。因了山高地薄,无法承载众生生存,代际贫困。千百年间,演绎出许多爱恨情仇的帕措世家悲歌。如今,不少人家已整村易市搬迁。雪山之巅,路遇从拉萨曲水县、达孜区回来挖草的雄松加卡村老村民,入低矮春牧场窝棚,分享贡秋及三个儿子康故事。察雅香堆寺,以前只在陈渠珍、夏瑚、任乃强、李安宅边疆行记中读过,今日从香堆镇擦肩而过。”
“6月1日。昌都,旧译察木多,澜沧江零公里由此始。二十二年后重返,且溯老首长阴法唐当年解放昌都时,率领一个团从邓柯过江,千里迂回玉树,于类乌齐珠阁寺堵住藏军后逃之路,昌都遂告解放。七十年前旧痕不存,噶厦政府昌都总管府,老领导当年住过陕西商贾铁宝鑫旧宅已无踪影。漫步茶马广场,夜雨中,马蹄声已远,云南坝、四川坝新城如幻、如电、如梦。”
照片里的徐剑一头花白的头发,精神抖擞,双眼放光,像暗夜里伺机突袭的猎豹。徐剑曾多次说过,从第一次跟随老首长阴法唐进藏之后,总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中有一部分留在那里,如果隔一段时间不去一趟西藏,就会精神委顿、失魂落魄,只有到了西藏,他才是一个完整的徐剑。
西藏对徐剑的意义非同小可,这一点我在年感触至深,那一年他的军旅封刀之作《大国重器》出版,《中国作家》全本刊发。我曾为徐剑写过一篇作家侧记。那时我才知道16岁当兵的他,金戈铁马的坚毅与果敢只是他生命的底色,最绮丽的部分是一次又一次的西藏之行赋予他的万千气象。
第21次进藏,徐剑对西藏的探索仍在继续。
年6月2日,徐剑到了昌都市的类乌齐县,他这样记录着——
“类乌齐——大山集中的地方,雪山,草地,花海,猴子。二十二年前来过一个村庄,觉得像梦中的香巴拉,寻梦痕而来,找到了觉恩卡。……寺管会尼玛次仁亲为解讲,此殿、此物、此景,与二十二年前一样,只是斯人已老。苍生相,众生相,文学的世相之美。行至最柔软处,会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这一次进藏与以往的20次又有诸多不同,这不是一次寻常的文学之旅,而是以文学的名义,从作家的视角去记录藏族同胞在决战脱贫攻坚、决胜全面小康过程中的所思所盼、所作所为,继而书写他们走向小康的获得感、幸福感、成就感。从第一次进藏的年算起,二十年过去了,西藏人民生活的变化、思想的变化让徐剑叹为观止,但同时他也欣喜地感受到,在世界的屋脊,在生命极限的高度之处,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从来没有改变过。
6月7日这天,徐剑已经从藏东转战到了藏北的聂荣县。在去采访的路上遇到修路,采访车被堵在下曲乡其布村。司机平措是个急性子,眼见前方堵车便将车开到了公路路基下的草原上,只前进了百十米,便陷入了一片泥泞之中。车上也没有救援用的绳索。徐剑急中生智拿出自己背包中的三条哈达,捻成绦绳,幸得修路的工程人员相助才将误入歧途的汽车拖回正轨。溅了一身泥水不说,还急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第二天一早,徐剑发了一条朋友圈——
“6月8日。聂荣有点高,海拔米,风大,小气候不好,属四类地区。那曲市里来人多不愿意在此住,连夜赶回去。昨日车陷荒原,救援后,赶至下曲乡11村,海拔米,采访了易地搬迁点合作社三户人家,说话太多,回到县城,晚餐后,头皮发胀,有点高反了。县长司机扛来一瓶氧气,吸了一个晚上,神清气爽,又能重新工作,晚上睡觉有氧气真好!”
徐剑发朋友圈有个习惯,文字时多时少,但永远是满满的九宫格,9张图片,一张也不少。这一天也不例外。徐剑发了7张工作图片,外加两张自己躺在床上吸氧的照片,面色惨白,一脸疲惫精神萎靡。时间是年6月8日上午的8点25分。徐剑在西藏采访的那段日子,每天早上8点起床,吃早餐,而后开始一天的工作。这条朋友圈其实是徐剑满血复活之后的感慨。但在徐剑看来是稀松平常的几句感慨,却带来了爆炸性的效果,点赞无数,留言无数,接听电话无数,整整一天徐剑都在收获着来自朋友圈与现实生活的关心与牵挂,几乎让他不能正常工作。他不得不专门暂停采访,在朋友圈一遍遍地回复“我很好,吸氧后已复原,已经开始工作。”“谢谢众亲友记挂,请大家放心,我没事了!”
我也给徐剑打过一个电话,电话接通的时候,听到了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徐剑大笑着说只要有氧气,高原反应不足为虑。我记得徐剑还在电话里自我反省了一番,说自己不该发那几张照片,害得家人、朋友都在为他担心。果然,之后的行程里他再也没有发过类似的图片。
挂断电话,我在想,就像徐剑深入藏区一样,其他参与“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的各位作家,他们此时都像星辰一样散布在中国的大江南北,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以如椽之笔记录着新时代、书写着新时代、讴歌着新时代。文学是人类重要的精神活动,是参与人类文明的重要内容。优秀的文艺作品,总是能够反映出进步的思想,是时代精神的标高。而文学的担当与责任,其本质就是作家的责任与担当。
7月14日,徐剑结束了他的第21次西藏之行。他将从林芝米林机场飞往故乡云南。在候机室里,他又发了一条朋友圈——
“背上行囊,去米林机场,默默地道别,再见!西藏。五十一天,走完最后一批退出的十九个贫困县。从昌都入,林芝出,途经那曲、阿里、日喀则、拉萨、山南,走过七个地市,绕了一个大圈,还算圆满。转山转水,兀自而立胸中的,是升高了的海拔;访民问情,浮冉于眼前的,是未曾飘逝的牛粪青烟与温馨。回到内地,魂又扔在了西藏。我还会再来吗,还有什么地方在诱惑我?思来想去,就剩万里羌塘无人区了。”
我给徐剑留言,问他这本书起了什么名字。徐剑秒回信息:《金青稞》。
(作者:李玉梅,报告文学作家,与徐剑合著长篇报告文学《云门向南》《怒放》等。)
《中国青年作家报》年1月26日第2版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